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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妖怪與歷史共舞—編劇中解構再結構的創作魔力

  • 副標題:第140期-2022/04
  • 文:施如芳
  • 圖:國立傳統藝術中心、飛人集社劇團、施如芳、達志影像/Shutterstock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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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虗轉》利用人偶同臺的方式,共譜令人目不轉睛的魔幻寫實。(李欣哲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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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取材歷史或妖怪,原來我寫戲,都想出於世故,而「超越」當下。

人類是唯一帶著「他方」活在當下的不安的動物。

回想起來,當我把「寫戲就是寫人」這個心得講得愈來愈像口頭禪時,心底就有觸角開始悄悄伸往「非人」的他方了。那一時,沒有「穿越劇」這個詞,網路虛擬科技不是如今全面啟動的局面,我安靜而專心地,只寫戲曲──據張愛玲說法,有「許多感情的公式」,憑著「狹小整潔的道德系統」,讓人愛起它來特別「堅強、確定」的戲曲。


一個有別於戲曲概念的妖怪世界


寫著寫著,我偶然讀到日本兒童文學作家梨木香步的《家守綺譚》,用一篇篇以花草為名的札記,描述一落魄文人住進亡友老家,庭院盡有些花精、河童、人魚、龍神現身,他頗受驚嚇,鄰居卻好像見怪不怪。戲曲傳統戲不乏妖怪,唯美深情如《白蛇傳》、《追魚記》,光看表演,就是百看不厭的經典。但梨木香步的創作,以及我後來見識到更多日本的神鬼妖怪(近期如《鬼滅之刃》),樣式和角度十分多元,但凡佳作,都能妖到趣味橫生,甚至張力兼備;最吸引編劇的是世界觀和價值觀,我由此領受到「萬物有靈,人類與妖異平等共存,同生同滅」,一個有別於戲曲概念的妖怪世界。

我一邊開始嚮往「他方」妖怪,一邊繼續寫戲曲裡「人」的世界。應該是《快雪時晴》的「大地之母」吧,在這齣具高度假設性(東晉張容陣亡後,以魂靈之姿,起而追尋王羲之寫給他的信)的京劇穿越劇中,我為魏海敏老師寫了這個比張容(唐文華飾)高一個頭的全知觀點。「大地之母」氣場極大戲份極少,寫戲的當下,我並未察覺到像這樣一個「本身不帶情節,純粹以感慨詠嘆,邊配於主角存在」的非人角色,除了轉動時空的「敘事者」功能,祂還可能會有什麼其他的作用或意義。

類似的角色塑造,我在《燕歌行》又練筆一回。這齣重探三國曹家文學政治情事的歌仔戲,似乎毫無疑問地,歸類為戲曲所謂的「歷史劇」。只因我著眼於向來被演成惡人的曹丕(唐美雲飾),他可疑的內在如何袒露,遂成為我最大考驗。做過多種嘗試後,在歷史氣韻濃厚、人物個個有來頭的場上,我寫出一個兼有死神和文學繆思意涵的「不死靈」,只有主角曹丕看得見祂,祂在曹丕咀嚼現實時現身,逗引曹丕說心底話,牽繫他對文學的終極關懷。戲曲的三國戲畢竟家喻戶曉,虛構這麼一個神出鬼沒沒定性的角色,絕對是險棋,幸賴小咪老師演得恰到好處,讓《燕歌行》的當代說史,添了一筆人文況味。

「大地之母」和「不死靈」,都是孤身在人的世界,唯一一個高設定的魂靈角色。在這兩劇之間,我為豫劇皇后王海玲量身設戲,寫了豫劇《花嫁巫娘》,以人與精靈共生息的深山部落為背景,描述神通於祖靈與族人之間的女巫媚金,因愛上外族男人而甘犯禁忌的故事。這是我第一次寫純愛,第一次在戲裡建構出一整個精靈世界,透過精靈后(朱海珊飾)和精靈們相對完整的視角,感嘆人生短暫、人言情癡,預知媚金懷罪殉情後,部落會在日升月落中活得好好的。《花嫁巫娘》刻意卸落戲曲熟極而巧的漢族神形,讓劇中人「情之所至」,帶著自然情操說不一樣的人間情話。

我將上述三齣戲結集出書時,林谷芳老師作序寫道:「戲曲的故事,大要而言,就是民間說史⋯⋯。說史,在人間性極濃的中國文化系統中特別重要。人間性濃,往往缺乏超越性的彼岸參照,好處是務實彈性,局限就囿於眼前。」如今,玩味林老師的序文,發現自己繼這三齣戲之後,仍然不懈地拿妖與史相互折騰,不禁啞然失笑。2020年,我與飛人集社在小劇場合作《轉》,就寫總兵劉明燈(呂瓊飾)在淡蘭古道一場奇逢,試圖讓欽定的反賊虎虎生風,唬得觀眾越過歷史事實,看見臺灣異色的生命藍圖。


妖怪不僅是功能性的敘事者


不管取材歷史或妖怪,原來我寫戲,都想出於世故,而「超越」當下!原來精靈神怪之於我,何止是功能性的敘事者呢?「不只有人」帶出永恆的觀照,轉動了(戲迷不熟的)異質世界,使之可觀而可感可信,這為我和觀眾打開思
考和審美的維度,我們因而有一個新眼光,去處理去看待(戲迷熟悉的戲曲)人的世界,主戲不知不覺變得微妙而豐富。

近年來,「妖」在臺灣變成年輕世代熱中追摹的顯學,從文學、動漫、裝置、表演、遊戲到VR╱AR,當代藝術、娛樂文化的領域,從都市學、神話學、民俗學乃至心理學,還原乃至開發出許多臺灣妖怪的繽紛面貌,令人看了內心奔騰騷動,忘了我們有很長的時間無視於原住民美妙的神靈文化,反映在「魔神仔」「歹物仔」等語彙上的,盡是人死後化鬼為害的負面連結。

2020年8月戲曲藝術節的第一次策展會議,當應邀策展的李小平導演從表演的角度(妖怪戲特別需求演員身上功扎實),從史觀的角度(地理影響歷史比人類悠遠深刻),提出「用妖怪探探臺灣土地的記憶」這個主題時,我心裡啊了一聲:「都是我自得其樂,甘受其苦而樂此不疲的素材啊!」這一念,讓我接下與小平共同策展的任務,懷抱著分享的雀躍心情,先是媒合主演、編導和製作團隊,之後,陪著各團在其創作脈絡中,爬梳妖怪入戲的可能。很快的一年半過去了,包括傳藝家族(國光劇團、臺灣國樂團、臺灣豫劇團)四個節目,加上受邀團隊各自表述都市傳說、歷史幽靈乃至萬物有靈的世界觀,所完成的四個大劇場和四個小劇場作品,就即將在第五屆臺灣戲曲藝術節輪番登場了。

描摹「非理性」事物,戲曲原本就已深具優勢,敬請大家拭目以待,看當代創作者如何消化土地的奧義,獲得滋養,破除不祥或低等的妖怪成見,元神飽足地呈現當代臺灣的心靈意象。

當妖怪與歷史共舞05.jpg
施如芳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傳統藝術研究所碩士,國立臺灣大學戲劇學系助理教授,現專職編劇,曾被文學評論家王德威譽為「臺灣當代戲曲的最佳詮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