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於1938年,蕭泰然在戰後畢業於臺灣省立師範學院(今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音樂系、日本武藏野大學,畢業後以鋼琴家的身分遨遊於音樂圈中,而他的作曲生涯早於學生時期即藉著事奉教會、為聖詩譜曲而開展。1977年遠赴美國定居後,因為當地相對開放的文化風氣,幫助他順利蛻變為一個能夠真誠譜出臺灣人心聲的作曲家。
天職召喚 因研究結識
蕭泰然這個名字在1990年代中期開始才廣為臺灣人知悉,因為他的作品多是在美國演出後才帶回臺灣,關於他的描述與文字紀錄也多出自親近的友人與音樂家,然而顏綠芬不是高雄人、不屬於師大系統、沒有在美國生活的經歷,年紀更是小了蕭泰然一大截,若不是2003年受高雄市政府文化局的邀請,在「蕭泰然音樂學術研討會」中發表論文《蕭泰然音樂創作的風格與特色》,兩人的人生可說是全無交集。
回想起受邀研究蕭泰然作品一事,顏綠芬說:「我剛開始只知道他幾首歌曲,如《嘸通嫌臺灣》,發現大家都在唱,當時第一個念頭只想著,是不是因為戒嚴時期沒有新創的臺語歌謠,民間再怎麼唱都只有《望春風》這樣上一代的作品,臺灣人一直被壓抑著這樣的情愫,使得蕭泰然的曲子大受歡迎。」
留學德國十餘年,顏綠芬的研究基底紮實,挾著研究西方當代音樂的理論與方法,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每日讀著高雄市文化局送來的那箱樂譜,聽著蕭泰然作品演出的錄音,讀著聽著就開始做起分析,並與自己之前的研究做比對,「我接觸了蕭泰然的音樂以後,發現他的音樂很耐聽,與之前聽過的許多作品相比較後,方能知道它有其可貴之處。」
在蕭泰然謝世之後,顏綠芬曾於2018年受邀赴美國演講,拜訪了蕭泰然的家人與朋友,或許因為兩人相識時蕭已遭逢病魔的侵擾,羸弱的印象深植於心,在與親友交談及爬梳部分遺物時,赫然發現蕭泰然在旅美期間竟是個活躍的人,曾在加州組織了「師大音樂系校友會」,也在教會組了合唱團,音樂創作、演出頻繁,甚至自辦巡演。
回應著身為研究人員的天職召喚,顏綠芬梳理了繁雜的資料,抓出脈絡與適當的切入點,返國後撰寫了幾篇論文,協助策劃了「遊子回鄉—臺灣作曲家蕭泰然逝世五周年紀念特展」,試圖帶領民眾窺知蕭泰然的生命歷程。
臺語藝術歌曲濫觴
蕭泰然創作的種類繁多,舉凡交響詩、協奏曲、室內樂、聖詩⋯等,都有傑出作品,而在音樂史學家顏綠芬的眼裡,他的「臺語藝術歌曲」最具時代意義。
「臺語藝術歌曲」一詞即是以臺語/閩南語詩文入樂,在音樂形式上取法十九世紀德國作曲家舒伯特的「藝術歌曲」(Lieder),通常有鋼琴伴奏,且須搭配詩意譜寫音樂,使詩、樂兩者相輔相成。時空背景使然,臺灣早期只有「中文藝術歌曲」、「臺灣藝術歌曲」的門類,以臺語入樂的多是流行歌,或形式上較簡樸的民謠作品,雖說早於1950年代即有作曲家如郭芝苑、呂泉生以此藝術歌曲形式創作,但因受限當時「獨尊北京話」的政策而無從發表,也導致1960年後約30年少有以台語詩入樂的狀況,臺語藝術歌曲就此經歷了30年左右的創作空窗期,直到解嚴後約10年左右才又漸漸出現新作品。並要等到2005年顏綠芬的一篇「臺語藝術歌曲初探」的論文,才將它正式定為音樂藝術中的一個門類。
在旅美期間,蕭泰然積極以音樂創作及演出參與社群活動,留下六十幾首獨唱歌曲,其中以臺語詩詞入樂者有三十多首,詩人向陽的《阿母的頭鬘》、李敏勇的《愛與希望》、東方白的《上美的花》皆被譜成優雅的歌曲傳唱,而蕭泰然因從小在長老教會活動,編寫過多首臺語詩歌事奉,能夠精準掌握臺語的語韻與它的歌唱性,臺灣音樂教父許常惠因此非常推崇他的作品,認為他「真正有系統、並創作出足以在學術上占有一席之地的藝術歌曲⋯⋯」,顏綠芬則認為蕭的作品質量均衡,與林福裕、郭芝苑、呂泉生、張炫文等人的同類作品集合起來共一百多首,足以成為一個獨立的門類來代表臺灣精緻的歌唱音樂。
「上帝給的」音樂家
在古典音樂領域中,因為技術門檻高,作曲家多半是學院派出身,在學期間即以創作為職志,學習各種理論,鞭策自己要創造新的聲響,如此的自我期許卻常成為一種包袱,甚至開始為創新而創新,刻意遠離悅耳聲響與浪漫的音樂語言,以免落入風格寫作的窠臼。臺灣的學院派作曲家們亦然,甚至多了諸如「音樂往哪裡去?」的文化論述、「臺灣的現代音樂文化要由我們來創造」的自我驅使,與隨之而來的負擔與壓力。
多年的研究生涯給了顏綠芬開闊的眼界,不至於被諸多論述所蒙蔽,她這麼分析著:「蕭泰然在就學時主修的是鋼琴,因此得以在沒有壓力的環境下自然培養寫作能力,對一個有天份的創作者來說,你不要他學,他也會寫,即便只是與其他學生們一同上理論課,一同寫習題,但他交出的功課,儼然已是首優美的樂曲。」然而對這樣特別的天賦,蕭泰然卻總是托說「這是上帝給的。」
談起蕭泰然的作品,以1978年創作的《出外人》為例,這是他孤身遠赴美國不久後寫的作品,思緒循著對臺灣的想念,譜出了一句「言語會通心未通」,每每演出總是惹出聽眾們的眼淚來。由音樂理論分析的角度切入,這樣的作品言詞直白、和聲簡單,樂句的經營也很單純,與西方的藝術歌曲相比,形式上只能以樸實兩字來形容,但蕭泰然的作品中總乘載著一種真誠,能夠很直接地感動他人。拋開了作曲家的包袱,以純粹的心譜曲,那些動人旋律與悠揚樂音就自然而然地流洩出來,「蕭泰然的作品會感人,是因為他從來不去思考利益、名利、歷史地位、他要不要留名這樣的事情」,顏綠芬如此總結。
蕭泰然的作品於1990年代初入臺灣社會時,多由民間人士推崇,較晚才被學院派接受,但音樂的本質與價值究竟為何?是否,真情流露的樂音比起文化論述更能打動人心?答案,自在你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