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屋下的葬禮》是由國立傳統藝術中心臺灣音樂館主辦的「世代之聲─臺灣族群音樂紀實系列」壓軸場,2018年12月22日在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演出。藝術總監胡健可以說是整個演出的靈魂人物,為此,在連同「熱身預演」的十多分鐘,合計約一百分鐘的演出謝幕後,他面對充滿熱情、激情的觀眾,幾乎是忍著淚水所說的一番話,可以說不僅為此製作能成為該系列活動的壓軸節目提供了合理註腳。
更重要的是,整場演出將原於野臺中、生活中帶有原住民粗樸性民俗文化,在變身為實景的環境劇場節目後,不僅登堂入室,搬上現代劇場鏡框舞臺的藝術殿堂中,更重要的是死亡將部落文化昇華了,整個製作的層次大大提升上一個新的高度,包括在藝術上,和在精神內涵的呈示,在為觀眾帶來現代劇場視聽之餘後,更會帶來無盡的思考。
跨媒體形式 百歲老奶奶科技現身
《石板屋下的葬禮》是於2009年成立的排灣族表演藝術團隊「米靈岸音樂劇場」,在藝術總監胡健及首席歌唱家芮斯合力帶領下,經過多年發展而成的一個結合了現代舞臺科技的跨媒體製作。「米靈岸」在臺灣烏來紮根,將當地山水美景融合成功打造實景劇場,長期演出,成為臺灣少有的「定目劇」製作團隊,由此開始揚名。
《石板屋下的葬禮》將原來的定目劇《鬼湖戀》部分情節延伸,名為葬禮,卻是以「音樂劇場」形式,透過傾聽一位106歲老奶奶在生命終點前,對古老文明的訴說與回憶,呈現排灣族人對祖先、對大自然、對傳統部落文化的敬意。
排灣族傳統的石板屋以頁岩建造,過程艱辛,但冬暖夏涼,是排灣族人生活智慧的結晶,2009年被列入臺灣世界遺產潛力點;而排灣族傳統的死亡儀式亦緊扣著石板屋,族人會在預知即將死亡之時,回到石板屋內,與家人一起感受生命流逝的最後時刻,死後更會以屈肢方式埋在石板屋內,與生者共存。胡健在《石板屋下的葬禮》的製作中,便採用了排灣族的古老歌謠、傳說、風俗與習慣,再融入眾多現代劇場元素。
這眾多現代劇場元素的融入,就當晚的演出形式和效果來說,整個製作並非只是一個音樂結合戲劇情節與舞臺元素的「音樂劇」形式,甚至還不是對這種結合要求得更彈性寬鬆的「音樂劇場」形式。或許,較準確一點說,這是現世代越來越多的結合現代舞臺技術的跨媒體、跨文化形式,胡健擔任的看似是有如「說書人」般的角色,將整個演出共六個部份十四首歌曲,以說書方式串連起來。其實,他亦是演出的一個角色,穿越於故事之內與外,有時如旁人,有時則是老奶奶親密的親人。
參與演出的,除了胡健帶領的米靈岸音樂劇場的歌手、歌隊、舞者、在現場演奏的大提琴家(張道文)、鼓手兼舞者(賀毅明)和打擊樂手(盧天佑)共計十七人的團隊,還有2017年7月才成立的藝享舞蹈劇場十四位舞蹈女演員,共三十餘人的陣容,既有排灣族人,亦有非族人,那看來已不重要了,這個製作並未有自我制約在部落傳統文化的道地展示,而是追求更高的層面。
運用投影將百歲老奶奶身影融入劇場。米靈岸音樂劇場藝術總監胡健表示,他從排灣族人的死亡過程中看見了愛。
六道儀式 古老生命源頭
由於這種更強大的追求野心,這個製作的結構與手法亦變得很獨特。一方面在內容上充滿神話傳說及原住民風俗色彩,這包括採用排灣族人的方言,甚至古語來詠唱的歌謠,以及色彩繽紛、燦爛奪目的服飾,很直接地搬上現代舞臺,另一方面卻在表現形式上和手法上尋求破格式突破。
觀眾入場時,仍未到正式開演,大家便已看到在舞臺左邊前緣搭建起的棚架下,六男一女率先出場,圍坐在一起,喝酒唱歌、彈著吉他、敲著鼓、嘻嘻哈哈地談笑,赤著腳紮著紅頭巾,穿著傳統服飾的四位男子,滿臉笑容地唱著、笑著。棚架內的鼓手亦擊起鼓來配合,長裙長袖的女子則不時隨著歌聲樂音跳起舞來,只有那位罩著藍色長袍,穿著黑色布鞋的胡健,靜靜地坐著,中間插上一兩句說話,然後是「騎」著摩托車出場的知名歌手王宏恩(布農族),接過吉他唱起他自己的歌曲⋯⋯開演時間到了,胡健開始說他的故事,106歲的老奶奶自知快要死亡的故事⋯⋯十多分鐘的「熱身預演」亦很自然地隨著場館燈光的變暗轉入正式的演出中⋯⋯
這個故事在節目單「演出曲目」中以「儀式一」至「儀式六」分為六個部份(亦可視為六幕),各由一至四首歌曲組成的六道儀式,這些歌曲的內容包含:聚會、戀愛、婚禮、祭典、勇士、戰功、告別、追憶;表現手法結合了說書般的旁述、吟唱、高歌、獨舞、群舞、儀式,甚至現代舞蹈劇場中的肢體表演等,再加上變化豐富的現代劇場燈光及投影,營造出帶有傳統部落的神祕,和奇幻的視聽效果,於是排灣族的傳統祭儀和生命觀念,也就帶入現代劇場的觀眾視線及心靈中了。
將整個演出的結構分段稱為「儀式」,不難看出作為導演的胡健,對這個演出採用的是一種無比嚴肅的,有如進行「儀式」的心態,為此,他在演出中的「功能」,雖然主要是將各個儀式(部份)加以介紹並連結成為一個整體演出,但同時亦是一位旁觀者,以他作為只是對排灣族部落文化具有深厚興趣的研究者的身份來視察此一部族文化內涵更深層的意義所在,這也就是他在演出後謝幕時一再「提醒」觀眾的,大家今天看的並不是一場演出,亦非僅是臺灣的歷史文化。他特別指出排灣族應是人類多個主流種族始源的其中一個,所以這個製作展示的是一個與古老生命源頭連結的古老文明,展示的是他在排灣族部落生活了廿三年所看到的美,在一個老人的回憶和死亡中,看到了純真、看到了永恆的愛,甚至在其生活的群體中,看到了社會大同。簡言之,胡健在這個製作中所寄託的並非只在於展示傳承、傳播原住民簡樸純粹的部落文化,而是從人類古老生活的源頭中找到了他生命旅程的總結,也就是對永恆、對愛、對社會大同的追尋。
(圖左)運用古語來詠唱歌謠,以及色彩繽紛、燦爛奪目的服飾,很直接地搬上現代舞臺。(首席歌唱家 芮斯)
(圖中)排灣族的傳統祭儀和生命觀念,帶入現代劇場的觀眾視線及心靈中。米靈岸《石板屋下的葬禮》劇照「儀式五:Vuvu(奶奶)的不捨」
(圖右)現代舞蹈劇場中的肢體表演,加上變化豐富的劇場燈光及投影,營造出帶有傳統部落的神,和奇幻的視聽效果。(首席舞蹈家 羅桑席讓)
將東方與西方美學融合
然而要將此一超越了部落文化承傳的訊息傳播給現代的都市觀眾,要能感動大家,要能讓大家對訊息有共鳴,那便顯然並非將往往是歌、舞、樂、劇混搭的部落演繹直接搬演到舞臺上便可以達到目的,而這亦正是這個製作採用了將古老部落傳說,與現代舞臺科技結合;將東方與西方美學融合,將東方傳統色彩與西方經典元素混搭的手法,力求能與現代觀眾的美學趣味對接。
為此,作為這個製作重要基礎元素,由王希文編曲的音樂,則跨越了文化、形式和風格,現場演奏的既有西方的大提琴(梁道文)、電吉他,亦有人類古老的鼓樂器,大鼓、手鼓,和更原始的擊打木臼。此外,還有大量預錄的電子音樂、音響,通過電聲系統與現場音樂結合,這可是具有技術難度的操作,當晚的效果就這方面而言,堪稱自然出色。
另一方面,演出的歌手、舞者、演員,都要發揮傳統民族演藝要能載歌載舞的技能,編舞羅依倫,和舞蹈家羅桑席讓為此付出了不少心力。同時,服裝上兼顧了排灣族傳統服飾的色彩,又考慮到現代舞臺燈光的配合。此外,現代舞臺預錄影像、投影與現場燈光結合,將老奶奶的影像、排灣族尊崇的大太陽,森林中的風聲,大自然中的雷打、雨聲,都能結合營造出原始神祕魔幻感的視覺效果,那就更是將現代百老匯舞臺科技活用的典範。
整個製作「六道儀式」的結構,前三道儀式可說是第一部份「起」和「承」的故事陳述鋪排;強調勇士、戰功的第四道儀式,將演出帶入強烈的陽剛性風格是「轉」的第二部份,由此與前後部份形成鮮明對照,並由此帶入整個製作篇幅最長的第五道儀式,以婚嫁祭祀推上最高潮,亦是整個製作的核心所在,連同最後簡短的,有如尾聲般的第六道儀式,可視為第三部份的「合」。這種富有西方邏輯性的結構形式,是部落民俗性表演中少有的,是將現代觀眾的觀賞美學帶入部落文化的成功例子。
東方傳統色彩與西方經典元素混搭的手法,力求能與現代觀眾的美學趣味對接。米靈岸《石板屋下的葬禮》劇照「儀式一:祖靈祭歌」
跨越了文化部族和國界
「世代之聲—臺灣族群音樂紀實系列」,是臺灣音樂館重點製作,自2017年10月開辦,連同《石板屋下的葬禮》,合計有十五場演出。臺灣具有多元族群的豐富的傳統音樂文化,這項「紀實」活動,可說是延續臺灣1960年代「民歌採集運動」田野采風活動、採集與研究民間音樂的精神。
2018 年10 月起接連推出此一系列最後六場不同族群的音樂會:《俠情山水.客家頌》、《八音世代.客家有囍》、《織.泰雅族樂舞》、《布農族明德之聲.八部傳奇》、《大湖浪起.山歌樂搖滾》,和這齣作為壓軸節目的《石板屋下的葬禮》,這應是此一系列規模最大的製作,甚至可稱為無比複雜的製作,就此而言,整個演出沒有大的紕漏發生,準備工作做得頗為足夠;但,仍總會有需要改善的地方,最明顯的是,這個一氣呵成長約一百分鐘的全新原創劇場製作,如能在演出過程中,於舞臺兩側小螢幕能同步以字幕投影出各段(幕)儀式的標題,甚至歌曲名稱(歌詞則大可不必),觀眾觀賞時便較易掌握到整個製作的流程發展,感受共鳴必然會更深刻。
或許,這次投入雖多,但只演出一場,當晚全場滿座,亦只有觀眾千人。但無論如何,當晚觀眾的熱情、激情反應,正好提供了重演的信心和能量,筆者作為一位外來觀眾,更認為這應是一齣具有帶到島外巡演、跨越文化、部族和國界的製作啊!在這個製作中,排灣族的死亡讓人得以從人類古老生活的源頭中,看到了永恆、大愛,和社會大同,這不正是現今世界不斷在追求的東西嗎?
(圖左)演出的歌手、舞者、演員,都要發揮傳統民族演藝要能載歌載舞的技能。米靈岸《石板屋下的葬禮》劇照「儀式三:生命種子」
(圖中)整齣戲表現手法結合了說書般的旁述、吟唱、高歌、獨舞、群舞、儀式以及現代舞蹈等。(藝享舞蹈劇場)
(圖右)篇幅最長的第五道儀式,以婚嫁祭祀推上最高潮,亦是整個製作的核心所在。米靈岸《石板屋下的葬禮》劇照「儀式五:Vuvu(奶奶)的不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