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有她獨特的身體運用方式,就是她的中國現代舞,她採用C形姿態…」相較於敦煌舞蹈的S形態或注重臀部推移的民族舞,劉鳳學善用了東亞人種上半身比例較長的優勢,運用軀幹整體的開展,創造出充滿舞台張力的現代舞語言,談起恩師獨特的舞蹈語彙,訪談中的盧怡全忍不住站起了身示範,畢竟再如何精妙的文字都無法詳實描述出如此奧秘。
新古典舞團 辛苦一點舞團
新古典舞團在舞蹈界向來有「辛苦一點舞團」的暱稱,受到了劉鳳學事必躬親的工作態度感召,舞者們不能只活在舞台上,而是舞台上下、演出前後的各項事務,從鋪地板、搬道具、裝舞台到交通安排、訂便當,都要能夠一絲不苟地執行完成,「連掉在地上的頭髮都要撿起來」張惠純與盧怡全夫婦分享了當年在後台經歷的趣事:凡事嚴謹的劉鳳學要求舞團在演出結束離開場館時,必須留下一個乾淨的場域給後續使用的團隊,熄燈關門前還擔任起檢查員來。
挑選舞者則是舞團另一項獨特的文化。新古典舞團重視凝聚力,相較於許多舞者以接案方式周旋於各舞團與舞作中,新古典的舞者們不可接演其他團隊的作品,必須全心全意接受舞團的身體訓練,每個作品都得磨上半年一年才能發表,另因為劉鳳學舞作中的動作強度高,體力消耗大,肢體偏柔美的舞蹈科班生反而不是舞團的首選,舞者多為體育系的學生。
擁有民族舞蹈背景的盧怡全原本對現代舞缺乏好感,但就讀臺北市立體育專科學校一年級時欣賞了劉鳳學的第103號作品《布蘭詩歌》,就此愛上並願意接受現代舞,加入舞團後在1998年如願以償地跳了自己深愛的角色—《布蘭詩歌》第12曲〈我曾幾何時也住在湖上〉三段舞中的第二段—被拔毛的天鵝,並在第4曲〈太陽照耀萬物〉中挑戰女性角色,以跨越性別的姿態翩然起舞,吸引了不少關注的目光,然而,擔任舞者僅是舞團工作的一部分,1925年出生的劉鳳學在創立新古典舞團時已過大衍之年,90年代中期盧怡全加入舞團後,兩人便開始了「一起工作」的奇妙旅程。
在為期一年的時間中,綽號「小牛」的盧怡全密切地為劉鳳學試動作,兩人一對一工作著,劉鳳學會拿把椅子坐下,好整以暇說起舞來,由盧怡全在她面前將各種動作「試」出來,之後再交給當晚來排練的舞者們練習,一齣舞作就這麼慢慢成形。
師徒情深 攜手尋找「客風」新方向
「跟她工作久了,就會開始理解老師的身體使用方式,身體與心智的養分都從她而來」盧怡全回憶起加入舞團後的時光這麼說著。
跟著劉鳳學工作多年後,即使並非刻意,這位種下「四棵小樹」——獨創中國現代舞風格、重建唐樂舞美學、探索臺灣原住民族舞蹈、深研儒家舞蹈文化的傳奇宗師,在盧怡全的舞蹈身體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記,而舞團亦提供多種流派的肢體訓練,經過消化吸收後,只待時間的醞釀,讓想要藉著舞蹈說故事的盧怡全蛻變為獨當一面的編舞家。
由最初為新古典舞團的公益演出編舞,到與妻子張惠純攜手創立「化踊舞輯客家舞團」,爾後再返回舞團協助各舞作的演出,盧怡全的編舞能力逐漸受到恩師的肯定,漸漸地,可以看到劉鳳學在排練場擱下一句「小牛,這一段你去處理」後隨即轉身離開,放心將自己的作品交到學生手裡,因為心知不消多少時間,便可返回場上驗收,而從《揮劍烏江冷》開始,盧怡全正式成為恩師的舞蹈創作助理。
劉鳳學對民族文化「根」性的執著影響了身為客家子弟的盧怡全,在「化踊舞輯客家舞團」發表的第一齣客家現代舞劇即為講述義民信仰的《褒忠》,並將對社會的觀察帶入舞作中,藉由對械鬥的省思,強力傳達了對戰爭的反感,而他近年在新古典舞團發表的「客風」作品—《客風•廢墟後生仔》、《客風•漂鳥之歌》,亦引發了許多討論。
面對將客家主題轉化為舞作,「文化本位」在盧怡全與恩師合作編創客風系列作品時,成為兩人爭論的焦點,畢竟創作者與觀看者本身的文化背景——客家人與非客家人,的確影響了舞作的形貌與對它的認知,而作品的展演是重論述?或是直觀地傳達?客家元素是否需以文資保存的角度如實呈現?抑或以藝術手法再發展?直到劉鳳學提出「客家舞風不應只侷限於客家傳統框架,更屬於全世界」,兩人終於達成共識!
守住新古典精神 守住劉鳳學
十多年前先生齊沛林(前教育部體育司司長、前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體育研究所所長)口中輕鬆的一句「你就交給小牛吧」,新古典舞團的接班人選開始在劉鳳學的腦海裡浮現,直到《揮劍烏江冷》後,正式開啟了盧怡全漫長且顛簸的接班準備。如今往回看,那顛簸其實是由他的心魔而來,考量自己在舞團裡輩分不算最高,也深知本身的藝術造詣遠不能及恩師,如何能代替劉鳳學扛起舞團這重擔?「我不想在舞蹈史上留臭名」成了盧怡全多次抗拒接班的理由。
為了說服盧怡全接班,劉鳳學幾乎是好說歹說「你有這個天分,有別人沒有的特質與才能,你應該要繼續做」、「小牛,你回去好好想想,若不做舞蹈以後要做什麼」,也交代了輩分較長的舞者們遊說道「劉老師說,如果你不繼續走舞蹈這條路,你會天理不容」,甚至還在盧怡全、張惠純夫婦兩人面前拍著桌子撂下「小牛,如果你不接的話,我就把新古典舞團收起來!」
據說,最後說服了盧怡全接班的是張惠純。
舞蹈對劉鳳學來說就像是自己的小孩一般,張惠純能夠理解,老師不希望新古典舞團在她還可以掌控與看得到的狀況下不見的想法,況且劉鳳學每每提到編創舞劇時,仍是雙眼發亮般地燃燒著對藝術的熱情,或許由盧怡全代為扛起團務會是一個好的做法,於是舞團在2019年正式將代表人調整為盧怡全,長達十多年的接班準備終於到了盡頭,新古典舞團迎來了新任藝術總監,劉鳳學也給盧怡全、張惠純出了功課:以10年為約,每年做一齣大型舞劇,共10齣。
「我想要做的是讓更多人認識新古典舞團,也讓更多人願意接近表演藝術」,盧怡全一字一字地吐出自己的願景。
現代舞對一般人來說總顯得艱深難懂,盧怡全更驚覺年輕一代的觀眾中,已經有人不知道劉鳳學是誰,因此在實踐十年之約的同時,也積極走出同溫層,使用恩師的舞蹈語言創作更易於親近的作品,要讓自己當年欣賞《布蘭詩歌》後的那種心靈悸動,在更多人的胸膛間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