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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空歸環珮冷 戲曲中的癡情鬼

  • 文:沈惠如(東吳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 圖:臺灣豫劇團、國光劇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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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樹紅梅》劇情移植自川劇,原著於明朝周朝俊所撰《紅梅記》。(臺灣豫劇團提供)
描述

鬼戲是傳統戲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是演員要呈現踩蹺、噴火的鬼,水袖、髯口、靠旗翻舞的絕技,深山絕域裡孤獨問天的書生,金殿絕境中藉裝瘋逼閃出生機的女子,各式造型、諸般心境,通過身段武功與服飾砌末的嚴密配合,載歌載舞呈現京劇表演的完整展示。

神秘莫測的鬼魅,總是悄然地存在於各個角落,無論任何時代,他們都會編織不同的故事,訴說著另一個世界的悲傷與無奈。中國古典戲曲中的鬼魂很多,有雪冤的竇娥、有化身烏盆的劉世昌、有嫁妹一償宿願的鍾馗等等,然而其中最令人動容的,當屬為了卻人間相思債的癡情鬼了。


最令人動容的癡情鬼


貪戀一時歡愉的愛情,在經過現實的考驗後,往往不堪一擊,於是不甘願的一方,即使化為鬼魂,仍希望喚回昔日的海誓山盟、繾綣柔情,《烏龍院》中的閻惜姣,便是這樣一個女子。


在宋江的眼中,閻惜姣是個不知感恩圖報、而又紅杏出牆的婦人,所以當閻握有他私通梁山的證據時,宋江不惜將她殺死,免除後患。


《王魁負桂英》也是觀眾喜愛看的鬼戲(臺灣豫劇團提供)《王魁負桂英》也是觀眾喜愛看的鬼戲。(臺灣豫劇團提供)


然而,閻惜姣真是如此惡毒潑辣嗎?事實上母親將她賣身以葬父,便已建構了她任人擺佈、毫無自我的命運,面對只有恩情卻無感情的宋江,又有誰能理解她強顏歡笑的痛苦?以致當年少風流的張文遠出現時,她將一腔愛慾盡情傾注,因而背負了不守婦道的罪名。


癡情的閻惜姣在慘遭毒手之後,仍沒忘記張文遠「生同羅帳死同墳」的誓言,於是夤夜造訪三郎訴衷情,不料張文遠一味地膽怯心驚、劃清人鬼界線,閻惜姣眼見生死相許的癡夢幻滅,只好勾魂攝魄,活捉張文遠,了卻人間的一場相思孽債﹗難道閻惜姣真的是厲鬼嗎?她只不過是一個相信愛情的傻女孩啊﹗


《紅梅閣》中的李慧娘化鬼也維護情人 (國光劇團提供) 《紅梅閣》中的李慧娘化鬼也維護情人。 (國光劇團提供) 


向全天下宣示  負心男子沒好下場


焦桂英不也是如此嗎?當年她與王魁在海神廟深情立誓,可真是天地為憑、神明為鑑。然而當王魁高中狀元,並為了前途攀附權貴後,一切情誓都顯得那麼虛假、脆弱﹗桂英無法承受失望、痛苦,奔赴海神廟向神靈質問,她恨神靈無動於衷,於是在神明面前自縊,這不僅是宣告愛情死亡,更是埋葬她的信仰﹗


不過,化作鬼魂的桂英對人性並未放棄,更明確地說,她對王魁並未忘情,所以她要向王魁問個究竟,尋求被棄的合理解釋。她深情款款地陳述別後思念,企圖喚回負心人昔日的柔情;繼而,她低聲下氣地求作偏房,甚至求作奴婢,處處委屈求全,只為換取王魁的一絲憐憫。


在這層層試探之中,我們看到了一個癡情女子拋卻自尊,情深無怨尤,但相對的,王魁卻是一次次地傷透她的心,最後終於露出醜陋的本性,大言不慚地承認自己忘恩負義。


桂英在極度悲憤的情況下,變作厲鬼懲誡了王魁,向全天下宣示負心男子的下場,這絕不是桂英的本心,但是她別無選擇﹗


鬼瘋李慧娘救出情人,卻人鬼殊途,空留遺恨。 (國光劇團提供)鬼瘋李慧娘救出情人,卻人鬼殊途,空留遺恨。 (國光劇團提供)


歷經天人永隔的痛苦空留遺恨


《活捉》儘管是女主角層層進逼後的身不由己,但畢竟透著鬼魂索命般的恐怖氣息。有些鬼魂則是發揮仁義美德前來報恩,卻因歷經天人永隔的痛苦,往往也逃不過悲傷無奈的宿命。《紅梅閣》中的李慧娘原是賈似道的愛妾,只因對儀表非凡、氣宇軒昂,又富有俠義心腸的裴生出言讚美,便被似道一刀斃命。這是妒火中燒的必然結果嗎?慧娘雖迷惑,卻已無暇追究,因為她知道,草菅人命的賈似道不會善罷干休,於是她不惜現身裴生房中,與他結為夫妻,以便日夜陪在裴生身旁加以保護。果然,賈似道派人暗殺裴生,慧娘便「裝神弄鬼」,嚇退殺手,解救了裴生的危機。


裴生的性命雖得以延續,夫妻情緣卻走到了盡頭,慧娘含淚說出身為鬼魂的真相,令裴生痛苦萬分。然而慧娘再怎麼神通廣大,也改變不了人鬼殊途的事實,只有飄然而逝,空留無盡的遺恨。


楊貴妃魂魄茫茫驚見自己墓碑


清傳奇《長生殿.冥追》裡,在馬嵬坡死亡的楊貴妃魂魄一時之間茫茫無去處,於是一味地繼續追尋君王的蹤跡,途中見到鬼卒將虢國夫人押往枉死城,牛頭馬面則押著楊國忠去刀山劍林,內心十分恐懼。她決定繼續往馬嵬坡行去,結果竟然看到自己的墓碑:


【北沽美酒帶太平令】(旦行上)度寒煙蔓草坡,行一步一延俄。(看介)呀,這樹上寫的有字,待我看來。(作念科)貴妃楊娘娘葬此。(作悲科)原來把我就埋在此處了。唉,玉環,玉環!(泣科)只這冷土荒堆樹半棵,便是娉婷嫋娜,落來的好巢窩。我臨死之時,曾分付高力士,將金釵、鈿盒與我殉葬,不知曾埋下否?怕舊物向塵埃拋墮,則俺這真情肯為生死差訛?就是果然埋下啊,還只怕這殘屍敗蛻,抱不牢同心並朵。不免叫喚一聲,(叫科)楊玉環,你的魂靈在此。我啊,悄臨風叫他、喚他。(泣科)可知道伊原是我,呀,直恁地推眠妝臥!


鬼戲令人一掬同情之淚


這一段敘述頗有魔幻寫實的意味,自己看到自己的墳墓,掛心臨終前的交代有沒有完成,而她的臨終交代:將金釵、鈿盒一起殉葬,正是她期盼人間未了的情緣將來有可能延續(另一半在唐明皇手上,作為相見的信物),人已死、情未滅,此刻的楊玉環仍未擺脫迷情,她看著自己的墳墓忘情地叫喚自己,想要告訴她,「我」就在這裡,不要裝睡了,癡迷地不想死去,頗令人一掬同情之淚。


崑曲首唱《活捉》也有趣味。(臺灣崑劇團提供)崑曲首唱《活捉》也有趣味。(臺灣崑劇團提供)


戲曲中的鬼魂,《活捉》也好、《冥追》也罷,他們遊走陰陽兩界,正是一種迴避死亡、暫時不去面對死亡的情境。他們有的自盡、有的被殺,但相同點都是不願「認份」地留在陰間,還想和陽世的人有所聯結,迴避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陰陽界」成了他們暫時的「避風港」。或許這些有愛有恨、有血有淚的魂靈,藉由戲劇情節的推展,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契機,不正也是一種生命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