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於高雄縣荖濃為西拉雅族大武壟群錄音。( 風潮唱片提供)
在後續接棒投入研究臺灣民族音樂的學者當中,許常惠的學生,也就是現任國立傳統藝術中心主任吳榮順,從當年第一次與臺灣民族樂音邂逅之後,雖然個人的生命歷程有了許多轉折,然而這個「棒」卻始終握在手中。
遇見改變音樂生命的兩位大師
吳榮順與臺灣傳統音樂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師範大學音樂系四年級,在許常惠老師的課堂上,聽見前輩音樂人民歌採集的過程與那些珍貴的田野錄音。
在這之前,他跟大多數學音樂的學生一樣, 完全只接觸西洋音樂。許老師的課堂不只讓他聽見了傳統的聲音,後來在大四與研究所的那個暑假(1986),開始有機會追隨許老師主持的南管與客家音樂的調查研究計畫,在高雄右昌與美濃地區,跟著他一個村子一個村子進行田野工作。
除了許常惠的啟蒙,會正式走上民族音樂這條「不歸路」,還有另一位重量級的人士,扮演關鍵角色。那也是在大四的那年,許常惠老師辦了一場國際民族音樂學研討會,吳榮順被選為招待組的組長,親自接待了影響美國民族音樂學發展最重要的一位民族音樂學家—曼托. 胡德(Mentle Hood)。
胡德在1950 年代對印尼甘美朗音樂的紮實透徹研究,同時在美國各大學開設「世界音樂」(World Music) 的課程,並且標舉研究者須具備「雙重音樂能力」(Bi-musicality) 的民族音樂學研究方法,對全世界都影響至深。在那親炙大師所見所想的兩周之內,進一步促使了吳榮順從西洋聲樂,徹底轉向民族音樂,並且在接續的研究中,實踐大師所強調的雙重音樂能力。
轉向研究臺灣布農族音樂的聲樂學生
大學畢業,吳榮順順利考取臺灣師範大學音樂系研究所,繼續成為許常惠的門生,期間幾度由許老師親自帶領到各地原住民部落做研究工作,見證了許多重要的紀錄現場,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在馬蘭部落錄下了郭英男珍貴的「飲酒歌」。
而開車帶著老師到臺中和平環山部落的那次更令吳榮順難忘,當地族人演唱甚麼,許常惠清清楚楚,甚至還可以幫忙糾正唱錯的段落。吳榮順當時心中不禁感嘆:「他是怎樣辦到的? 我能做到嗎?」
因為這些關鍵性的印象與影響,吳榮順決意要以布農族音樂作為碩士論文主題。
「一開始其實沒有計畫,只是想要完成一篇碩士論文」,吳榮順坦言。第一個田野採集的場景,竟然是在自己的故鄉花蓮。當時臨時打聽到與老家玉里鎮為鄰的卓溪鄉太平部落聖誕節彌撒上將會有布農族人前往獻唱,為了把握機會,吳榮順飆車回玉里,並且搬了超級救兵, 請出因為牛販生意熟悉布農族語的父親吳永全和母親羅祝英擔任翻譯,帶了一臺很普通的錄音機,買了一隻很好的麥克風,錄下了自己與布農族音樂第一次的相遇。
接續的田野工作,他給自己一個目標:「要走完布農族四十四個聚落」。開始按部就班, 從布農族的發源地南投開始記錄,研究擴及了語言、生活方式、祭典等等面向,一個人帶著極為克難的錄音器材,篳路藍縷,走在田野研究的路上,自己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有點瘋狂。
就在自己即將完成論文的畢業前夕,一次前往中央研究院民族研究所查詢資料時,在圖書館遇到了劉斌雄所長,正巧民族研究所受委託執行《玉山國家公園布農族人類學專刊》三年計畫,劉所長很訝異吳榮順正在進行的布農族音樂研究,恰好是該計畫所欠缺的研究領域, 於是邀約他加入擔任協同主持人,就這樣跨出了音樂學領域的布農族研究。
2000年吳榮順於高雄縣桃源鄉高中村為沙阿魯阿族錄音錄音實況。( 風潮唱片提供)
個人民族音樂研究受到質疑
激勵更上層樓
走過四十四部落的吳榮順,意外獲得與人類學者一起工作的機會,雖然得以讓自己的研究範疇頓時擴大,但同時伴隨著的,是自己的「民族」音樂學研究不斷地受到有嚴謹方法論訓練的人類學者的質疑,他們認為當時吳榮順還只是停留在音樂學的視角。這樣的善意質疑卻激起了吳榮順想要出國攻讀博士的企圖心,彌補這方面的不足!
1990 年9 月吳榮順至法國巴黎進入巴黎第十大學(Nanterre) 攻讀「民族音樂學博士。這個博士課程相當特別,並非設置在音樂學院,而是在人類與社會比較學院,有五個專業主修包含史前史、民族音樂學、人類學、語言學與社會學,這承襲了知名人類學者艾倫. 梅里厄姆(Alain Merriam) 在《音樂人類學》(Anthropology of Music) 所揭櫫的概念,二者完全吻合。大學與碩士階段偏向「音樂學」訓練的吳榮順,終於補齊自己欠缺的人類學訓練。
在法國攻讀博士的六年,可以說是吳榮順民族音樂學研究的的分水嶺,一方按部就班在課堂修課、進行田野工作、撰寫論文;另一方面, 一個原住民音樂採集與錄音紀錄商業發行的機遇在那時間持續開展。也可以說,接續恩師許常惠與其他前輩的「民歌採集」,第二階段開始了。
圖左:《阿里山鄒族之歌》,邀請了當地的校長、警察、文史工作者等等,一起來製作完成這張唱片。( 風潮唱片提供)
圖右:吳榮順說服風潮唱片,後製完成後,壓製的兩千套成品,有一千兩百套「必須」送回到採集錄音的部落,除了當初參與者,還挨家挨戶致贈唱片。除了是對於音樂採集當地的尊重,同時更希望音樂能夠回到部落,繼續流傳。( 風潮唱片提供)
與風潮唱片合作出版
「臺灣原住民音樂紀實系列」有聲出版
1991 年臺灣風潮唱片要前往坎城唱片大展,找上吳榮順擔任法文翻譯,在那幾天總經理楊錦聰詢問是否願意將之前做的布農族音樂採集做出版的構想,獲得吳榮順首肯,於是唱片展結束後積極進行,不料這張《布農族之歌》獲得巨大的迴響,並獲獎肯定。隔年坎城唱片大展上,楊錦聰正式邀請吳榮順規劃一系列臺灣原住民各個族群音樂的錄音與出版計畫。
巴黎兩年的修課階段完成,1993 年吳榮順返臺一邊進行自己的博士論文相關田野工作,同時就著手《臺灣原住民音樂紀實系列》採集錄音,就這樣一個部落一個部落, 「沒有丟掉任何一個族群」,一步步完成這個跨越學術與商業領域的傳統音樂採集與發行計畫。
除了有唱片公司的資金、設備與專業團隊的支持,與前輩的採集工作上,吳榮順還有著很不同的進行構想。在錄音與製作的專業團隊外,邀請了採集當地不同專業背景的人士共同加入。例如《阿里山鄒族之歌》,邀請了當地的校長、警察、文史工作者等等, 一起來製作完成這張唱片,而非一群「外來者」與「異族人」的音樂有聲紀錄。
圖左:在《恆春半島民歌紀實系列》當中,不僅出版了吳榮順自己的採集錄音,也出版了恩師許常惠當年的珍貴錄音。( 風潮唱片提供)
圖右:2017 年開始臺灣音樂館推出「世代之聲──臺灣族群音樂紀實系列」,不僅記錄過去,同時也記錄當下,這可以說是具備更開闊視野的民歌採集,更重要的是能夠進入雲端資料庫,也成為臺灣音樂地圖計畫的一部分。
與在地共同完成的紀錄 歸還給在地
也因為這樣的模式,吳榮順進一步說服風潮唱片,後製完成後,壓製的兩千套成品, 有一千兩百套「必須」送回到採集錄音的部落,除了當初參與者,還挨家挨戶致贈唱片, 有些人家還不明瞭為何要送他們唱片。然而這除了是吳榮順對於音樂採集當地的尊重, 同時更希望音樂能夠回到部落,繼續流傳。
他特別欣喜這樣的堅持確實獲得了發酵: 當年與江菊妹老師共同合作的《排灣族之歌》,成為觸動屏東縣泰武國小泰武古謠傳唱隊指導老師查馬克‧ 法拉屋樂投入這條路的重要原因。
除了這些構想,吳榮順還堅持每一張唱片除了聲音的紀錄出版,還要同時提供詳實的文字背景、歌詞與曲譜,如此一來不同族群之間才有互相認識學習的素材,而部落裡才有可能繼續傳唱祖先歌謠的口傳之外的依據。
《永恆之歌》排灣族安坡部落史詩吟詠,充分彰顯「2017 世代之聲─臺灣族群音樂紀實系列」,不僅記錄過去,同時也記錄當下,而且不是只有民族與傳統,那些溶入流行、宗教、異國⋯等等素材的音樂流傳,都忠實展現。
學成返國投入教職
繼續各族群音樂採集出版
1996 年吳榮順順利獲得博士學位返國,受聘在國立臺北藝術大學任教,但還是持續進行民歌採集與發行的計畫,除了與風潮接續完成了《美濃人美濃歌》、《平埔族民歌紀實系列》以及《恆春半島民歌紀實系列》的出版,也獲其他單位邀請進行族群音樂採集,例如高雄縣政府的《高雄縣境內六大族群傳統歌謠叢書》以及國立傳統藝術中心的《南部客家八音紀實系列》等等。
如同自己當年追隨許常惠老師進行田野工作一樣,也開始多了學生追隨著吳榮順上山下海認識臺灣這些珍貴的土地的聲音。隨著學校的教學與行政工作日漸繁重,大概在2002 年之後,臺灣傳統音樂採集與出版發行就漸漸淡出了吳榮順工作的重心。
然而這期間,吳榮順一直沒有停止過對於臺灣民歌採集工作的關心與投入。十年前開始, 自己親自帶著學生,想要將許常惠老師當年一千兩百首的民歌採集錄音能夠增加曲譜等文字材料,因為許多原因,只剩下最後兩三百首還未能完成,是他掛念在心,等待機會與時間一定要做完的工作。
2016 年,吳榮順就任國立傳統藝術中心, 中心所屬的臺灣音樂館隔年推出「民歌採集50 年」特展,相信絕非偶然,也隱隱然看到前輩交下來的棒子,還繼續握在傳承薪火的手上,要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