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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垢舞蹈劇場 質地跨越創新 成就了視野

  • 副標題:第133期-2020/12
  • 文:李幸紋
  • 圖:無垢舞蹈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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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醮》是訴說禮敬天地的安魂史詩,此為其中〈點妝〉的片段。(金成財攝)
描述

一支舞,說的是編舞者的信念與感動,而其人生歷程則是撐起舞碼的根;無垢舞蹈劇場獨特的表演,有著林麗珍生命歷程轉變的濃濃底蘊,那裏面,有尊重、有愛、有包容,還有尊天敬地、與宇宙合一的大觀。

1031日晚上1020分左右,無垢舞蹈劇場的《花神祭》落下布幕,藝術總監暨編舞者林麗珍接下了一束純白的花,輕輕頷首稱謝後,緩步走向舞台中央最前方,再輕輕地將花放下;而後,她走入幕後,幕落下,燈暗了,偌大的舞台上,只留那一束純白與謝幕的〈心經〉偈語,向天向地向舞者,向欣賞的觀眾,以最純淨的心,說了聲,感謝。

那一刻,我渾身顫抖,那一刻,我終於了解林麗珍受訪時說的那一句話:「舞蹈很像詩,意思不重要,給你的『觸動』比較重要,跳舞的人很幸福很豐富。」

這一刻,我是觀眾,也是訪者,我很幸福。

一場被尊重與深愛的舞動

林麗珍,基隆人,71歲,臺灣舞蹈界編舞奇才,歐洲最重要的文化藝術電台ARTE讚譽其為世界最具代表性的8位編舞家之一,1995年創立無垢劇場擔任藝術總監,她以最純淨的舞蹈語言,展露深沉而動人的能量,在她的舞蹈中,獨特的身體美學「靜、定、鬆、沉、緩、勁」與「中心點、中心圓、中心軸」為核心的身體主張,讓觀看無垢的舞蹈猶如一場親近修行的安靜過程。

育成這位享譽國際藝術家的,來自於她母親的愛。林麗珍自小就熱愛音樂、舞蹈和繪畫,但家中經濟不佳,母親對於是否讓她學習舞蹈猶豫不決,最終,因為太愛自己的小孩,母親尊重林麗珍的意願,幫她完成舞蹈夢想。從事舞蹈很辛苦,但林麗珍認為生命短暫,人不能只是活著做夢很重要,夢未必會成真,可會使你有動力,你會因它而不斷追尋,那過程豐富極了,「我的夢很簡單,就是想要跳舞。」

母親的愛與尊重,使林麗珍也尊重每個人,從不以自己的想法干預別人,她的舞蹈與成員組成充分反映了這點。《花神祭》中一對男女從相遇到彼此融合再獨立,是一個在磨合中給對方空間和自由的過程。她說,一群人在一起,就是要一直融合,融合是不斷微調關係的過程,「你的身體如何挪出空間讓別人進來,然後慢慢地跟著別人出去,是一個很舒服的感覺。」當中每一個動作都要花很長的時間,從開始到完成,是一條很漫長的道路,必須「耐心」等待。

「你不可能讓25歲的孩子跟你一樣。」這體會是林麗珍經過多年,很自然走到、看到、領悟到的,她說,當年輕團員有了自己的空間,帶入自己的生命,加上一部分自己設定的結構,整個作品的質感就溢出來了;無垢成員來自不同科系、不同領域,互相學習、互相豐富,交替重疊,「那種感覺非常好,會讓舞蹈變得很有趣。」

所以,欣賞無垢的舞蹈演出,總像是在觀看一個個絕美的畫面,或可說,在無垢的舞作中,獨特的身體美學「靜、定、鬆、沉、緩、勁」,讓舞者一舉手一投足,都散放出凝結空氣的力量,訴說著一個個深具層次的進化過程,「藝術的身體是移動的雕塑,像星辰一般,一直慢慢地在轉變。」

在舞蹈面前 缺是完美的開始

小時候林麗珍的舞蹈是自由隨興的,沒有格式、形式,但當她進入有規劃的學習、模仿,開始沉澱、組織、有了自己的生命與想法,一切就開始改變。猶如一顆種子先發芽、慢慢成長變成小樹,最後成為老樹,雖然核心DNA相同,但是隨著外在很多東西不斷附加覆蓋,層次變得更豐富。

這過程中會有很多巧遇和緣分,自己要先準備好,別讓它們溜走。她常跟團員分享,每天扎扎實實地工作,慢慢茁壯長大,質地會越來越優,當機緣到來,就會發芽被看見,發了芽後每天還是要持續努力,不能間斷。

剛成立舞團時,林麗珍極有個性,經過
光陰的淬鍊,現在的她更加體恤一起工作、合作的人,「人都有很多無助,需要互相幫忙,站在對方的立場思考,很多東西就自然解開。」20多年來,林麗珍創作過諸多膾炙人口的作品,每一個作品中舞者之間的關係非常密切,不是各自分開的,「你不是一個人在跳,而是有許許多多的人在旁輔助彼此補位,才有可能完成。」所以,跳舞時要完全信任,信任空間、信任對手。

多年經驗,林麗珍深感在劇場中抽象的意義大過於講解,「抽象才能讓觀眾和所有人都有一個空間,留一個空間讓大家流進來,然後共同去完成一件事情,何等美好。」對她而言,藝術是「缺」,有缺才有可能性,讓未來的人或是你周邊的人來補這個缺,就衍生出無邊豐富的群體關係,「我非常喜歡這種感覺。」

暫停的人生 她舞動生活的細節

「讓腳步暫緩、讓我的身體休耕,才能再開始」,這是林麗珍跨越生命中的一道高坎後的心得,1982年,家庭、經濟與自身的問題聯袂來襲,她感覺瓶頸橫亙在前,人、作品都好像被堵住了,「有一天看到孩子用陌生的眼睛看著我,很心痛,驚覺自己怎麼把生活搞成這樣!」於是她毅然回家休息,專注於照料兒子與家庭,整整8年。

這次的休息對於她是一個重生,8年多完全沒活動的日子,讓她反而有時間過生活,和小孩相處,步調開始變得比較緩慢,「我可以看到我先生種的花長什麼樣子,出去幫助許多需要幫助的人,有機會到部落訪查;因為放鬆了,所以許多事情都能很輕鬆完成。」這放鬆,成了一個力量,鬆弛的狀態令她反而像海綿一樣吸收很多東西,看到以前看不見的,而這些細節,都影響了她後來的創作。

林麗珍8年休息期間,走訪原住民部落田野調查,深入探究民間傳統祭儀,於1995年做出無垢第一部作品——宛若安魂史詩的《醮》,看見土地的生命力。「原住民是臺灣元素的一部分,他們在山林中與大自然相處,有自己的文化、社會秩序、嚴謹的結構、清楚的系統,有歌、有舞、有聲音,有文化。他們尊敬大自然,不隨便獵殺,在獵殺一隻動物前,他們會做很多儀式,讓你知道那是一件很慎重、很神聖的事。」這一態度是林麗珍極為看重的部分,各種不同的文化,各種因素,融合成臺灣這塊土地,融合成全世界,「所以人應該放大視野看見環境,每個地方都有它的環境,環境訴說的不只是一塊土地,而是生命的歷程,每個人都曾經歷過,每個人也都會和環境產生感情。」

妳或許常在她的表演中看見種子、芒草,這些她取自環境的生活用具都變成了精神物品,如何轉變?「它和你生活在一起,你跟它有了感情才會轉變。」愛物惜物,無垢的竹竿幾乎都跟了她20年以上,經常被帶到國外進行表演,「有幾次因為運費很貴有人勸我直接將之留在當地,我原本說好,但是走了兩步回頭看了一下,眼淚就掉下來了。」這些竹子平時是林麗珍家中一抹自然的風景,「這個就是有情,萬物有情,一切就有了意義。」

這份情,充分體現出她對自然的崇敬與尊重。無垢
2010年就走入大自然中表演舞蹈並錄成影片,「不是刻意,而是彷彿被召喚似的,」在大自然中,無垢不突顯自己,而是融入那個空間,進去時林麗珍率領團隊先對山神及所有萬事萬物說聲謝謝,並且告知無垢要做什麼,「祂們也會回覆我OK,會幫忙我們安全完成,因為其實危險性很高,做完之後我們也會謝謝祂,然後才撤退。」在林麗珍心中,當你抱持尊重,「周邊的一切都會來領悟、聚合,這是一種自然的祭典。」

這份融入與尊重,或許正是無垢走到國外表演,不必解釋、不必看本事,外國觀眾一樣淚流滿面的原因,「因為我們同時走進那個空間,走入他心裡,他在看舞的時候會把自己投入,然後與舞者一起完成,一起看見。」

舞動質地 讓生命動容

在林麗珍的舞蹈裡,質地遠遠超越創新。她一直很強調99個傳統1個現代,「創新無法突然冒出,而是有一個根源,其下有一個龐大的支援,那個才是重點。」移植某些外來的東西加以混合,不是林麗珍心中的創新,「混合出來的東西無法生根,我很喜歡匠人的感覺,簡單、專注地做好一件事情,這就是質地,質地沒有新舊的問題。」她深刻感覺此刻臺灣需要環境質地,人應該將焦點放在整個大環境,因為核心就是從環境開始,而無垢無論到哪裡表演都無須特別強調就能引起共鳴,正是來自林麗珍那關注環境的內在風景。

無垢從無創新或傳統的疑惑,因為它有根源,林麗珍說假使沒有環境、沒有土地、沒有人的因素,她做不出作品,「前提是我要先有感覺,接著要下功夫,打了很深的功夫後想法就會慢慢冒出,而那得經過長期觀察,與周邊一切融合為一才能夠慢慢醞釀出來。」

邁過70歲,林麗珍反思自己為何一直有很強的創作動力,驚訝地發現其實是很自然地被環境推著走,「年輕時想要有一番作為卻做不出來,當我平靜下來想要看看風景時,祂不讓我休息,因此我就緩步去完成這個工作。」做完《醮》時她感覺自己已經用盡力氣,休息一陣子之後,她發現《醮》做不到的東西,卻得以在製作《花神祭》時完成;《觀》又走到一個更極致,而《潮》則是一個回溯,把《醮》、《花神祭》、《觀》等這25年來的一切全部做整理,「走了這麼多年,重新回頭看,發現同樣都在談一件事情,就是那條河,那條我生命的旅程。」

如果小說家是在說一個故事,那麼,林麗珍透過舞蹈,說的是觸動。「我希望看我舞蹈的人只要有被觸動就好,不要去解釋、講解,因為舞蹈和生命都不是一個故事,只是一個過程,你無法講清楚它是什麼,但是每一段回憶都會令你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