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緣流轉 古樂今現
吳歷(1632∼1718)字漁山,以繪畫及詩文方面的成就較為人所知,約在1682年加入耶穌會,1688年晉升司鐸,輔仁大學天主教學術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洪立行爬梳了現有文獻後,在他的「重讀與再造—吳歷《天樂正音譜》研究」一文中將此作的創作年代推估為一千七百年前後,整部作品以漢文詩詞寫作,其中包括九個套曲及擬古樂歌二十章,內容除了歌詠聖母與天主、宣揚天主教的勸世教義,亦描述了彌撒禮儀及教義規範。
《天樂正音譜》的名稱中雖有個「譜」字,但它不是樂譜,而是能入樂的曲文。既是曲文,理論上只要套用相應的曲牌即可唱誦,但根據洪力行的研究,原本的手稿中並未記各篇之宮調,令人不禁疑惑這部作品又如何能在三百多年後「今現」?
時間回到1939年,來自杭州的方豪神父在重慶為上海徐家匯藏書樓購置了一批珍貴圖書,任務完成後,徐宗澤司鐸以幾本教會私藏的罕見文獻借閱之,其中一本即是吳歷《天樂正音譜》。得以一覽夢寐以求的作品固然心喜,但手抄本脫誤甚多,方豪神父因此又被賦予著校訂的任務,爾後輾轉來到臺灣,又得知徐司鐸在1947年謝世,這本古譜頓時無人無處可歸還,所幸當時碰巧與曲學家鄭騫先生比鄰而居,兩人便在1948年開始了校訂工作,由鄭騫先生區分正襯補上宮調之後於1950年出版,並在出版本中撰寫了「跋」以紀錄修訂此作的因緣。
試想當年若不是方豪神父為避禍到了重慶,不會受託購書而獲閱《天樂正音譜》手抄本,若他之後沒有遷居臺灣,這抄本可能又還給了藏書樓,也沒有與鄭騫先生做鄰居的機緣,點譜一事可能遙遙無期,但促成此作古樂今現的因緣還不只於此。
「光明音樂」啟發再造
專研中國音樂的法國民族音樂學家François Picard與巴洛克音樂演奏家Jean-Christophe Frisch在2003年合作發行了《明清北堂天主教晚禱》(Vêpres à la Vierge en Chine)專輯,由北京北堂合唱團與古樂隊「18-21光明音樂」(XVIII-21 Musique des Lumières)一同演出多首十七、十八世紀中國天主教堂內可能使用的晚禱音樂,其中除了收錄利瑪竇《西琴曲意》選曲、錢德明《聖樂經譜》及《中國通俗音樂曲集》選曲、兩首傳統拉丁晚禱曲Ave Maris Stella及Magnificat,另有吳歷《天樂正音譜》中的〈稱頌聖母樂章〉及〈悲魔傲〉。
雖說崑曲的發展與文藝復興及巴洛克時代重疊,天主教傳教士們也的確啟始了西學東漸的過程,前述專輯將歐洲中世紀古樂團與中國傳統樂器並置演出、以聲樂唱法呈現漢文唱詞的作法,誠然是以歐洲視角來想像三百多年前天主教音樂在地化的境況,故此作一出引起了東亞文化社群的討論,因為吳歷作品乃以崑曲曲牌譜寫,但參與該張專輯的演出者未必有相關背景,如此一來,其呈現是否真能接近原創作者的心意?
首先是洪力行於2012年受邀「重讀」吳歷的《天樂正音譜》,將它放回崑曲曲文與天主教儀本地化的脈絡中重新解讀,爾後由信奉天主教的崑曲曲友韓昌雲根據鄭騫先生的校訂版重新為之打譜,在2014年9月由台北崑曲研習社假輔仁大學淨心堂演出了其中的〈敬謝天主鈞天樂〉及〈警傲樂章〉,同年10月應德國東亞研究院(Ostasien-Institut e. V. Bonn)之邀赴波恩分享工作成果,除了發表論文收錄於The Strange Sound一書,韓昌雲也在座談會中舉行了工作坊,介紹崑曲依字行腔的特色,然而兩人雖成功以亞洲視角詮釋此作,仍是留下些許遺憾。
精進打譜 重現文人清唱傳統
崑曲的曲牌連綴體形制在吳歷的年代已發展成熟,文人欲寫作韻文入樂時,可先依照各曲牌的文字格律填詞,再由打譜者依照詞意配曲,最後透過演唱者的曲唱口法呈現出來,因此即便沒有文獻記載《天樂正音譜》是否曾被演出過,方豪神父獲贈的手抄本也有諸多錯漏,但只要有點出曲牌宮調,打譜工作就算到了三百多年後的今人手上依然是有跡可循。
韓昌雲多年來全方位學習崑曲,再加上如《北曲新譜》、《南北詞簡譜》和《崑曲曲牌及套數範例集》等工具書輔助,原以為可順利譜曲,可惜事與願違,在2014年打譜時即發現了些許曲牌連用時,各曲譜均有斷句判斷上的困難,所幸之後就讀博士班時,在恩師曾永義教授的指導下,得以更深刻理解韻文學詞組、句式與句法的講究,考證箇中曲牌的演變脈絡後,終於在2022年認為自己「可以處理這些東西了」,又大膽挑選〈稱頌聖母樂章〉及〈悲思世樂章〉進行打譜。
除了古樂今現,《天樂正音譜》演出也意外讓臺灣崑曲「文人清唱」的傳承脈絡浮現出來。崑曲在臺灣的發展偏重舞臺彩串,《天樂正音譜》不帶任何劇情及身段表現,得以回歸重視曲唱理論的文人清唱,參與2022年演出的曲社成員更是具有三十幾年功力的資深曲友,口法古樸清麗,深厚的度曲功力讓這場音樂會益顯珍貴。在獲得曲界與天主教友們普遍肯定後,韓昌雲有種得遇知音的感動,問及下一步計畫是什麼?「試試看把其他樂章也恢復起來,讓它更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