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港音樂世家的啟蒙
自幼在陳家家廟「水月庵」長大的陳茂萱,除了有位熱愛西方音樂的父親,熱愛東方音樂的阿公陳世南也是重要啟蒙者。陳茂萱印象極深的童年時光一事,祖母曾邀請在巷口賣藝的視障樂手到家中,說唱各種臺灣民間傳奇故事給孫子聽,陳茂萱的家族給予他傳統音樂與說唱藝術的豐富養分。
陳家湖先生是一位公務員,同時也是位西方音樂愛好者。他不僅自學小號、小提琴,並要求所有孩子全部都要學音樂,甚至連進門的媳婦們亦不例外;直到孫子輩,總算有彈性的空間可以自由選擇不學音樂。除此,陳家湖先生購置大量銅管樂器,為的是家族子弟參加廟會繞境時,能加入西方銅管音樂吹奏,營造澎湃氣勢,這般才能展現對神明的誠意。不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音樂」二字似乎成了陳家的家訓、精神。
曾接受日本教育的陳家湖先生心目中,唯一能學到「正統」古典音樂的聖殿只有奧地利,因而孩子們出國留學均限於奧地利學音樂,而且只提供單程機票。這番義無反顧的決策,像是對孩子們強調「自己去打拼天下」的教育方式。
「家庭音樂會」是陳家重要的家庭活動。早期的家庭音樂會更是常常在水月庵前舉行,陳家湖與子女們組成的弦樂四重奏,演奏著西方的樂音,這看似東西文化違和的畫面,對陳家的子女們來說,是習以為常的家庭活動。一般來說,婚禮慶典悠揚的曲目都是賓客熟悉的曲調。然而,陳家不一樣。陳茂萱在自身的結婚典禮上發表了為新娘所寫的第一首鋼琴小奏鳴曲,並親自演奏。對當時的風俗民情來說,這是超前的創舉。
「東西融合」的思維,一吋一吋,在陳茂萱心中繼續抽芽成長。
樂音中的故鄉底蘊
進入臺灣省立師範學院(現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就讀的陳茂萱,跟隨著甫回國的許常惠教授學習作曲,不僅參與臺灣音樂田調、同時也從許常惠教授身上學到許多法國的音樂創作技法。原本與大學兩位死黨(張大勝、林榮德)約定好,大學畢業後,三個人要去三個不同的國家,學會三個國家的音樂與教育後,一同返回臺灣傳授給後代,這或許就是陳茂萱關注到臺灣音樂教育需要注入新血的起點。最初,陳茂萱選擇追隨許常惠教授的步履去法國留學。然而恰逢臺法斷交,因此陳茂萱只好轉往維也納──也是陳家湖先生認為古典音樂最「正統」的城市學習音樂。而這三位素稱「三劍客」的青年,真的履行他們的誓言,在國外學有所成後,返臺將自身所學傳授給後輩。
國外求學階段,陳茂萱深受匈牙利作曲家──巴爾托克(Béla Bartók)影響。猶記今年年初與我的老師陳茂萱聊到巴爾托克時,他滔滔不絕地讚賞巴爾托克如何在作品中加入自己的民族調性、增加辨認度,例如:巴爾托克將匈牙利民族舞蹈的節奏以及曲調,融合到自己作品中,留學時受民族樂派影響之深,也導航著陳茂萱之後的創作路線。
「我鼓勵我學生多多去寫新的現代音樂,讓我來寫那些古典的。」陳茂萱認為臺灣沒有自己的古典音樂。這裡所指稱的古典音樂,是指架構上的古典形式,如小奏鳴曲、奏鳴曲式等。因此他為自己立下了一道重責─—自己必須填補那塊空缺。學過鋼琴的人應該不陌生,海頓(Haydn)、莫札特(Mozart)、克萊曼悌(Clementi)這些作曲家的小奏鳴曲。然而,對於陳茂萱來說,那些都是西方的和聲聲響,國外小孩子聽到那樣的聲響並學習是很自然的,因為那樣的聲響圍繞在他們生長環境中。
但臺灣的小孩,甚至擴大到漢民族其實並沒有自熟悉聲響創作出作品,尤其是為音樂初學者們量身訂做的作品。陳茂萱不在乎有多少人寫西方現代音樂,他認為這一區塊,後代將持續挑戰並延續。可是,早期東方世界缺少的這一塊「古典音樂」不會有人去寫,他若不寫,便無人會寫了。作為他的學生,很幸福,因為陳茂萱老師開放且尊重地讓他門下的每一位作曲學生什麼都寫,甚至寫流行音樂、童謠等,都能在老師的鼓勵包容下,找到不同的重要性與價值;而他自己,傾盡一生,孜孜矻矻開鑿並延續臺灣「古典音樂」的命脈。
陳茂萱的音樂作品有一項不能忽視的特色:揉雜衝突,融合對立,這樣的特色源於陳老師一生經歷的文化衝突:幼年曾經歷日治時期,而後成長於國民政府統治時代;出身雲林北港,卻特意北上讀大學。至於留學維也納時期,鑽研的是西方古典樂,卻也同時受到許常惠老師影響,著重民間音樂的價值。大時代急遽變動所掀起的風浪,牽引著不同文化視野的碰撞、激盪,其帶來的困惑與省思,讓陳茂萱開始試圖消融分屬兩端所帶來的歧見:包含原住民與漢人、本省與外省、本土與外來、西方與東方、異鄉與故鄉、新與舊、傳統與現代,這些親身經驗的周折動盪被陳茂萱視為不可或缺的寶藏,在一首首創作裡反轉了內外與表裡,亦逐漸生出相互溝通、滋養的力量,成為臺灣本土創作音樂一道不能忽視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