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人傳統文化中,鬼魂信仰和鬼靈崇拜向來是禁忌,卻又向來非禁忌。因為在《論語》「子不語怪力亂神」、「未知生焉知死」的觀點下,人們往往避談死亡,或者畏懼死亡;但在佛道等宗教的輪迴觀中,又「無處無鬼神,無物不鬼神」。當「鬼」這個概念成為人死後的「靈體」代稱時,其形象即外化成一種情感的「幻體」,它可以是親情與愛情的寄託、恐懼與仇恨的象徵、正義與理想的化身以及溫馨與奇遇的媒介,以至於在小說和戲劇之中,往往將它的形、影、聲、色具象化,創造出奇幻的世界,尤其是戲曲舞台,透過實質的唱唸做打和妝容聲效,簡直就是鬼魅的載體。
多重樣貌的鬼怪形象
「人死為鬼」,然而人有不同的死法,鬼也有不同的性格,於是在戲曲中,便呈現出多樣風情。宋元時期就有一齣鬼戲很有名,叫《包待制判斷盆兒鬼》,後來元代無名氏撰寫雜劇《叮叮噹噹盆兒鬼》,把這個故事流傳下來,而後成為我們熟知的京劇《烏盆記》。故事內容是說布商劉世昌,投宿客店時被店主趙大夫婦謀財害命,並將它砍成肉醬,混雜泥土燒成烏盆。數年後,張別古向趙大討草鞋錢,趙大以烏盆抵債,當張別古攜帶烏盆回家途中,劉世昌的冤魂出現了,他呼喚張別古,即使面對張別古的羞辱也無所畏懼,只期盼張別古伸出援手,帶他去找包青天。在一般人眼中,鬼魅是恐怖的,是無所不能的,但在此劇中,當張別古要潑糞滅鬼時,烏盆唱道:「奇臭難聞我的口難開,可憐我命喪他鄉以外,可憐我身在望鄉台,父母盼兒兒不能奉待,妻子盼夫夫不能回來,望求老丈將我帶,你帶我去見那包縣台,倘若是把我的冤仇來解,但願你福壽康寧永無災。」唱腔嗚咽悲涼,令人哀戚動容,十足是個「可憐鬼」。
而張別古在一開始並不樂意幫他,他只好運用鬼魂的優勢使張別古頭疼難耐,迫使張別古答應,則又是個「調皮鬼」。後來在公堂上,盆兒不願說話,害張別古受責打,理由是「因有門神攔阻,我不敢進去。望老丈求下紙馬錢糧,焚化之後,方可進去」、「我臨死之時,那趙大夫妻,將我剝得赤身露體血污滿身。想太爺日後有三公之位,唯恐衝撞,望老爺賜我青衣一件,與我遮蓋身體,必能進去。」此刻,他顯然是個既麻煩又龜毛的「麻煩鬼」啊!
這個故事讓我們看到「鬼」的多重樣態,而且是建立在民間「鬼魂憑依」的觀念上,也就是人死之後靈魂不滅,但是又必須借助一個具體物件才能顯形,亦即「借屍還魂」。
虛實之間的人鬼情緣
在宋代,鬼怪表演已十分盛行。《東京夢華錄》中記載當時在百戲表演中的鬼怪「假面披髮,口吐狼牙焰火」,且有以專事裝神弄鬼而出名的藝人,如「京瓦伎藝」條中的「查查鬼張四」、「鬼婆婆」等。到了元代至元十八年,聖旨「禁治妝扮四天王等」,其中說道「十六天魔休做者,雜劇裡休做者,休吹彈者,四大天王休妝扮者,骷髏頭休穿戴者」,可見當時搬演神鬼戲十分流行,以致統治者號令禁止。但是在沒有違反善良風俗的原則下,「鬼戲」仍是非常蓬勃,尤其當劇中的「鬼」不是以青面獠牙的恐怖形象出現,而是以美麗、俏皮又有情有義的癡情鬼形象出現時,其實是十分討喜的。南管戲傳統劇目《朱文走鬼》即是這樣一齣戲,原劇著錄於明代《永樂大典》,明徐渭《南詞敘錄》列入「宋元舊篇」,題作《朱文太平錢》,現今僅存《贈繡篋》、《認真容》、《走鬼》三折。敘述北宋年間,書生朱文尋親不遇,投宿客店。半夜,有一名叫「一粒金」的女子,自稱是客店主人的女兒。借點火之名,對朱文百般糾纏。最後,一粒金取出裝有十文太平錢的繡篋,贈送給朱文為記,約定結為夫妻。
朱文因不小心遺失繡篋,為一粒金父母王行首夫婦拾得,認出為亡女之物,遂以告官為脅迫,強使朱文辨認亡女遺容。朱文倉皇出逃。一粒金追趕而上,朱文使盡各種驅鬼方法無效,加上一粒金的機智爭辯、熱情獻愛,遂認定一粒金為人間女子,兩人和好,歡喜離去。2006年江之翠劇場邀請日本「友惠靜嶺與白桃房」合作,將傳統的南管音樂、梨園戲文本,與日本能劇、舞踏的美學融合在一起,產生了藝術新作,獲得了「台新藝術獎」評審團大獎的肯定。
同樣的人鬼戀路線,崑劇折子《牡丹亭‧幽媾》實為經典,宋南安太守杜寶之女杜麗娘傷春而逝,臨終前自畫真容埋入牡丹亭旁。嶺南書生柳夢梅客寓南安,拾得杜麗娘畫像,杜麗娘幽魂中夜現身,與柳歡會,如夢似真。〈幽媾〉一折,是柳夢梅與杜麗娘在現實中相會,之前的〈驚夢〉只是在夢裡,但是因為杜麗娘是鬼魂身分,反而在與柳夢梅的互動上顯得主動積極,突破大家閨秀的拘謹。2009年國光劇團曾推出一檔〈幽媾〉,由陳美蘭、楊汗如演出,捏合了〈幽媾〉、〈歡撓〉、〈冥誓〉三個折子,將杜麗娘與柳夢梅的「人鬼情」連貫展現,特意剪裁了〈歡撓〉中的曲子,讓兩人合歡的情景,抹上幾分艷情色彩,杜麗娘魂魄夜探柳夢梅,以冶豔之姿,挑逗之詞,勾動得柳夢梅不能自持。身段絕美,情慾流蕩,鬼魂遊走在虛實之中,情思旖旎,迷離恍惚。
新編戲中的鬼戲新創
或許正是這樣迷人的氛圍,根據明代周朝俊原著《紅梅記》改編的《李慧娘》(又名《紅梅閣》),也成為戲曲舞台上著名的鬼戲。李慧娘原是賈似道的愛妾,只因對儀表非凡、氣宇軒昂,又富有俠義心腸的裴生出言讚美,便被賈似道一刀斃命。這是妒火中燒的必然結果嗎?慧娘雖迷惑,卻已無暇追究,因為她知道,草菅人命的賈似道不會善罷干休,於是她不惜現身裴生房中,與他結為夫妻,以便日夜陪在裴生身旁加以保護。果然,賈似道派人暗殺裴生,慧娘便「裝神弄鬼」,嚇退殺手,解救了裴生的危機。裴生的性命雖得以延續,夫妻情緣卻走到了盡頭,慧娘含淚說出身為鬼魂的真相,令裴生痛苦萬分。然而慧娘再怎麼神通廣大,也改變不了人鬼殊途的事實,只有飄然而逝,空留無盡的遺恨。2015年臺灣豫劇團移植知名編劇家徐棻川劇文本的《一樹紅梅》,添加了一場賞梅的意外邂逅,李慧娘與書生裴禹,在紅梅樹下一見鍾情,如此美麗的相遇,卻導致悲劇的開始,紅梅見證了遺憾,也增添了無盡的淒涼。
近年來,許多小劇場新編戲也嘗試鬼戲創作,例如2015年國光劇團「小劇場大夢想」系列推出了一齣《幻戲》,由擅長光影與偶的飛人集社,以及國光劇團京劇演員共同演出。編劇洪菁從古畫《骷髏幻戲圖》取得靈感而改編,敘述傀儡藝師張聰返家探視義父白爺爺,發現義妹冬兒已病故成白骨,但白爺爺仍以為女兒只是生了重病,張聰為了安慰白爺爺,懸絲換命,企圖讓冬兒起死回生,卻陷入愛戀的幻戲之中……。這是懸絲傀儡、光影戲、京劇跨界新組合,透過傀儡附身強調虛實的情感辯證。另外一齣成功的創作是邢本寧以《搜神記》的〈定伯賣鬼〉為藍本的《賣鬼狂想》,一開場,定伯就拿定了一隻看不見的羊,賣給一位書生,書生依樣畫葫蘆沿街賣羊,遇上了鬼,兩人重演〈定伯賣鬼〉路程種種,但書生渡河淹死了,成了兩個鬼繼續賣羊,最後遇上了另一位定伯,故事將完而未完。編劇將故事從人的視角轉為鬼的視角,藉由短篇寓言劇思考何謂真實,何謂虛假?謊言之中或許有實話,實話之中或許隱藏欺騙,也正如傳統京劇中丑角的表演,擺盪於虛擬與真實之中,趣味橫生。
戲曲中的鬼魂,「活捉洩恨」也好、「冥追訴冤」也罷,這些有愛有恨、有血有淚的魂靈,遊走在陰陽兩界,藉由戲劇情節的推展,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契機,不正也是一種生命輪迴?而如《鍾馗嫁妹》中判官與小鬼所營造對陰間的視覺想像,更是觀眾在欣賞鬼戲之餘的情感投射,進而成就了淨化心靈的美感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