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107 年7 月8 日( 日) AM10: 00-12:0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7003 國際會議廳
場次一
主題:從臺灣通往世界---- 談魏海敏與臺灣京劇的當代文化意義
主持人
張育華( 國光劇團團長)
開場致詞
吳榮順( 國立傳統藝術中心主任)
與談人
王德威( 哈佛大學講座教授、中研院院士)
邱坤良( 前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校長)
榮廣潤( 前上海戲劇學院院長)
吳榮順:各位貴賓大家好,很高興邀請到我們今天的主角魏海敏老師,中央研究院院士王德威,前上海戲劇學院院長榮廣潤、前上海市創作中心主任毛時安,前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校長邱坤良,以及國立中山大學教授王璦玲,國光劇團藝術總監王安祈,國光劇團團長張育華來到傳藝下午茶時間。
傳藝中心今天舉辦「2018《金鎖記》國際劇評會」,同時策辦了「魏海敏 她和她們」的特展, 魏老師說:「我剛開始以為我創造了她們,沒想到最後是她們成就了我」,她講的是這幾年所演出的京劇人物,像《金鎖記》裡的曹七巧, 或傳統京劇裡的穆桂英、王熙鳳,很多她所演出的人物,究竟是她們成就了她,還是魏老師演活了她們,請專家學者們給予精闢的意見。
國立傳統藝術中心主任吳榮順認為魏海敏在京劇中「百變青衣」的形象深植人心。
主持人張育華( 以下簡稱張):很榮幸邀請到現場這幾位重量級的評論家,因為他們在中外文學、比較文學、中外戲劇,皆具有超越臺灣在地思維的見識及視野,因此我們能盡興地聆聽,從他們的眼裡看到的魏海敏跟臺灣京劇究竟有哪些當代的意義。我們首先請王德威教授先發言。
國光劇團團長張育華稱許魏海敏老師是位優秀的藝術家,既傳承「梅派」青衣又能創新傳統。
從張愛玲〈洋人看京戲及其他〉
看新編京劇《金鎖記》所承受的挑戰
王德威:謝謝主辦單位熱情的邀請,我自己是魏海敏女士的粉絲,當年我在臺大外文系念書, 白天念莎士比亞、晚上跑到國軍藝文活動中心去看《四郎探母》,當時的魏海敏女士,是以她傳統的訓練取勝,無論是她的外在扮相、唱唸做打,都在起飛的階段,那是所謂京劇傳統表演方式最後的一個華麗時代,過了那個時代之後,京劇該如何走下去?
而這是對老戲迷及年輕一代戲迷的挑戰,其挑戰的焦點正是魏海敏女士,作為藝術的傳承者, 尤其是「梅派」的入室弟子,外界對她的要求是難以想像的沈重,尤其過去的二十多年來,她獨創一格的藝術呈現,演繹出各種不同的表演形式及題材,而《金鎖記》就是其中一個成功的例子。哈佛大學講座教授王德威認為魏海敏女士在《金鎖記》演繹曹七巧的爆發力及戲劇張力,所表現的是當代京劇演員「抒情的可能性」。
我想介紹另一篇張愛玲寫的散文〈洋人看京戲及其他〉,在這樣的脈絡裡探討臺灣的國光劇團,在魏海敏女士的領銜之下,看待新編京劇《金鎖記》所要承受的挑戰,還有她所傳承的各種發現,或許更有意義。在張愛玲在她所寫的散文中說,自己未必是一個對京劇深入了解的一個觀眾,但正因為她以旁觀者的角度,說不定能看出更多的門道。
對於張愛玲來說,京劇是非常的程式化,它有自己的歷史,還有它自己的「行當」等各種各樣的規矩,因此,演員在舞臺上的呈現是非常風格化、程式化,一看就一目了然;她提到, 京劇在舞臺上的表演卻往往有種孤獨、淒涼的感覺,這種時空造成的隔離幻覺,凸顯出人類無由自主、淒涼孤獨的感覺,這是張愛玲非常現代主義的一面。
《金鎖記》從王安祈教授與趙雪君教授聯手編劇,以及導演李小平的設計,整個製作及演員演出的形式,似乎呼應了1943 年張愛玲對京劇的觀察,而張愛玲大概沒想到,這會改編成京劇,並恰好擊中她對於京劇的省思。
魏海敏(右)和唐文華兩人在《金鎖記》中有精采的對手戲,哈佛大學講座教授王德威認為劇中演員出色的演技讓觀眾看得很過癮。(國光劇團提供)
新編京劇抒情的可能性
呈現臺灣戲曲藝術的軟實力
相信看過《金鎖記》的觀眾,都能體認到國光的演員及製作是有目共睹的,無論是詮釋曹七巧的魏海敏女士,還是唐文華演出的姜季澤, 他將三爺的壞、油頭粉面的模樣詮釋得很好, 由此可知,演員本身精湛的演技,讓觀眾看得目不轉睛、拍手叫好;其次,兩位編劇在編排劇本時有許多巧思,有捕捉到張愛玲原作中電影畫面般的氛圍,舞臺上在處理演員內心及外在世界的時候,即運用了蒙太奇式的呈現。
《金鎖記》劇中我最喜歡的一場戲,是魏海敏女士在抽鴉片時,領著兩個孩子(長白、長安) 在她身旁,舞臺上煙霧瀰漫的頹廢,呈現曹七巧自我耽溺的哀痛,尤其飾演姜長白的陳清河, 他以一種嬰兒似的模樣,蜷曲在菸榻下方,七巧卻端坐在菸榻上顧盼自得,這樣的畫面讓你感到既頹廢又恐怖,展現出京劇最極致的張力。
國光劇團近幾年的幾齣新編京戲,在總監王安祈老師的苦心經營下,呈現出「抒情傳統」的美學風格,跟一般京劇的美學傳統風格不同, 魏海敏女士在《金鎖記》裡演出的爆發力及張力,是真正發揮到淋漓盡致,這是想像中京劇抒情的可能性,所以,國光《金鎖記》也展現了臺灣戲曲藝術的軟實力,也是未來戲曲傳統所要探討的方向。
魏海敏扮演曹七巧
突破梅派青衣雍容的形象
邱坤良:張愛玲的寫作修辭簡約,但文字飽滿, 具有鮮明的現代主義色彩。她的作品裡沒有寫實主義鉅細靡遺的人物描繪,卻擅用比喻、通感等手法,各種味覺視覺的描述,兩、三筆就能勾勒鮮活形象。張愛玲小說很有名,她的多篇小說時常被搬演到大螢幕,所以改編《金鎖記》的作品時,張迷都會看這是否符合他們心目中理想的詮釋,但是,國光劇團所改編的劇本,「就戲論戲」而言,我認為這是部成功的作品。
國光《金鎖記》重點放在以七巧為主軸的姜家三代命運故事,以婆婆、丈夫過世為分界,將故事分為兩個階段,展現七巧戴上黃金枷鎖後, 困在自己想得的金錢與不可得的情感慾望中, 一步步人格變形,怨女成為眾人憎恨的惡女。
國光《金鎖記》能受到矚目,除了張愛玲原著的加持,以及劇團素質整齊,包括前場演員、技術劇場、戲曲編腔、文武樂師在內整個劇組通力合作,還有兩個重要因素:
這個劇本的編劇實在太厲害,由王安祈、趙雪君據張愛玲1943 年的中篇小說《金鎖記》以及長篇小說《怨女》改編,李小平導演的京劇舞臺劇,整齣戲掌握了原著的精神與氛圍,又能運用張愛玲原著中所沒有的意象與情節。劇中兩場打麻將的場景是新增橋段,這是編導的巧思。麻將搬上舞臺,藉牌局襯托了世事多變化, 大戶人家各房的盤算,編腔為打牌的人安排了大段唱腔,抒發各人心事各自知,各人命運各憑指尖。
前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校長邱坤良表示魏海敏老師扮演曹七巧的演技洗練精緻,其深沉負面性格在京劇舞臺上並不常見,與「梅派」青衣雍容大氣的形象迥異。
另外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小說《金鎖記》中, 七巧對季澤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好歹也為你對了門親事」,但國光《金鎖記》卻發展成一場精彩的戲,三爺讓七巧幫他從三個女子中挑媳婦,他狀似不在意地說:「隨便啦!讓二嫂來湊」,然後大爺跟大奶奶就生氣了,大爺拂袖而去,大奶奶就說:「他也就算了,你這做嫂子的人也跟著起鬨。」
除了編導成功之外,當然演員是最重要的,魏海敏扮演曹七巧的精湛演出,所詮釋的角色隱約有曹雪芹的王熙鳳與莎士比亞的馬克白夫人意象,讓七巧的潑辣、自私、嫉妒、變態更形飽滿。她的演技洗練精緻,這種深沉的負面性格在京劇舞臺上並不常見,也與魏海敏梅派青衣雍容大氣的形象迥異。
小說《金鎖記》三十年時間跨度裡,七巧由一個圓潤的少婦變成枯瘦的老太婆,京劇舞臺難以呈現角色外貌的轉變,但魏海敏運用不同唱腔與聲音、表情,時而欣喜、時而動怒,呈現七巧複雜的性格,原本平面的角色人物因而在舞臺上站了起來。
師於梅派 超越傳統 創造新的藝術形象
榮廣潤:謝謝前面兩位老師的講解。從「魏海敏老師對臺灣及中國京劇的影響」這個角度來說,我與魏老師接觸較多的是在 2007 年,那是我首次在國家戲劇院觀賞《金鎖記》,這是我對她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而我兩次觀看國光《金鎖記》的經驗都在臺灣,這十一年的時間裡, 我不斷地關注她的表演,並且打聽她的一些事, 才對魏老師有些深刻的了解。
我稱呼魏海敏為「老師」是有原因的,因為她今年才剛由上海戲劇學院設立了工作室且聘任為「客座教授」,是我們上海戲劇院學院的一員,可顯見魏老師在京劇上的藝術評價越來越好,尤其,近幾年她在兩岸三地的知名度越來越高,我個人對魏老師的評價也越來越高,這是什麼原因呢?
魏老師是傳統京劇出身,二十多年前拜梅葆玖老師為師,攻的是「梅派」,有非常好的「梅派」功底,而梅老師的弟子不少,大約五十幾個, 雖然有拜師的京劇演員人數不少,但我認為有拜師的弟子可分為三種層次:
前上海戲劇學院院長榮廣潤認為魏海敏老師能結合京劇藝術形式跟人物形象的表達,以現代的方法塑造人物,是位難能可貴的演員。
第一種弟子是功底如何是其次,看重的是你是拜什麼樣的老師。
第二種弟子則是拜了師,他什麼都學且認真苦學、學得很深,而毫無疑問的,魏海敏老師正屬於第二種,因為她當時花了十幾年,來回兩岸向梅葆玖老師苦學,而且學得非常好。
第三種弟子就是學了某派,卻不拘泥於某派, 能夠運用別的藝術方法,創造某一項新的藝術精神,而魏海敏老師可說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師於「梅派」卻不拘泥於某個行當、流派,這也是京劇的現代藝術中,目前應該突破且關注的重要課題。
從這個角度來講,有兩個人我很佩服,一位是梅蘭芳先生,他是第一位將中國京劇的「形式美」發揮到極致,讓世界上很多人都能認識京劇的美;另一位則是上海的「麒派」周信芳先生,因為他天生嗓音沙啞,所以在京劇演出時呈現的「形式美」是有缺陷,但風格別樹一幟, 其於京劇最大的貢獻是,用現代戲劇的觀念, 學習及吸收現代藝術,並觀賞許多話劇、電影, 以現代戲劇的表演方法及形式融入在京劇的角色裡,這是難能可貴的,因為當代許多京劇演員只拘泥形式,卻沒了解其扮演的角色內心。
魏海敏女士到上海演出,有位經常合作的搭檔, 就是「麒派」的掌門陳少雲,這不是偶然的, 因為「麒派」的精神即是注重人物創造,並結合京劇藝術形式的美跟人物形象的表達,在這一點上,她跟陳少雲老師有一定合作的基礎。
魏海敏老師在一系列的創造過程中,能創造出這麼多令人難忘的藝術形象,作為「梅派」弟子,她不僅是傳承了「梅派」藝術,而是發展了「梅派」藝術,作為京劇演員,她不僅有塑造人物的能力,還有用現代的方法來創造各種人物的能力,以這個角度來說,這是臺灣、國光劇團、京劇界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