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身體的兩個層次
《bulabulay mun?》早在2021年就編創完成,可惜受疫情影響延宕一年發表,卻也因禍得福尋得了第二個層次的「牡丹身體」。
舞團的舞蹈總監暨編舞家——巴魯.瑪迪霖憶起2022年初赴牡丹鄉拍攝舞蹈電影的過程,舞者們雖已熟習所有的動作,但拍攝現場的環境條件都與平日習慣的不同,離開了熟悉的舞蹈地板,無論是踩在海邊的細沙裡、大岩石上,或是流水淙淙滑過腳指尖的小溪裡,都得重新調整身體的律動方式,所有人頓時不知所措起來,然而那些體驗——被風吹打、海浪沖撞、穿著族服的重量、移動浸泡在水中的腳掌,正是一百多年前牡丹人的親身經歷,巴魯於是叮囑舞者們扎扎實實記住那些感受,將它們帶回舞臺上,成為第二層次的牡丹身體。既然有第二層次,第一層次的牡丹身體又是什麼?巴魯簡單回答,「是以傳統步伐慢慢做身體的延伸變化,然後再帶一點點風吹動的身體」,這聽來雲淡風輕的描述,是蒂摩爾用過往十多年的累積換來的。
要有自己的文化身體
「蒂摩爾自創團以來,在過去十六年間一直在做這樣的身體研究。」舞團團長暨藝術總監——路之.瑪迪霖娓娓道來。
路之與巴魯親身體驗過臺灣學院系統的舞蹈教育,也曾站上國際舞臺與來自各地的舞蹈工作者交流,如此經歷給了兩人不同的視野,原來臺灣教育給予的身體技巧,無論是芭蕾或現代舞,都是來自西方的、歐洲的,只不過身在其中看不清,以為那便是舞蹈的全貌,但事實並不如此。
要找到自己的「身體」談何容易?一如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將太極導引的肢體技巧融入自己的舞作,唯有從自己的文化中探詢,才能獲得自己專屬的身體語言,姊弟倆因此回到屏東三地門鄉地磨兒部落,將原先的西方身體放空,重新學習排灣古調及舞步,以傳統為基礎,加入當代的訓練方法,凝鍊出蒂摩爾專屬的「當代排灣身體」,而這個賦予傳統現代新意的「轉譯」過程,也成為打造新作《bulabulay mun?》的關鍵。
一切都從牡丹開始
蒂摩爾的身體技巧由古調吟唱出發,透過聲線引導肢體的律動,慢慢轉化為路之口中「以歌入舞,似有若無,國外觀眾一看就清楚是來自另一個國度的、從沒有看過的舞蹈身體」,這套身體技巧的模式可以用來找尋屬於牡丹的身體嗎?舞團花了三年證明,可以。既然要以《bulabulay mun?》講述牡丹人的故事,路之與巴魯決定循著前述邏輯,將原本的蒂摩爾身體打掉重練,從學習牡丹古調〈ene lja〉開始,重新打造一套「牡丹身體」。
地磨兒雖與牡丹同為排灣族,但前者居住在北排灣的山區,歌謠曲調婉約,旋律繚繞有如耳鬢細語,住在南排灣的牡丹人則長年與海浪、與落山風交手,歌唱時若不花點力氣,恐怕聲音一出口就會被風浪吹打得四處散落,因此牡丹古調聽來直衝衝的,產生如此樂音的肢體律動,也在巴魯的轉譯過程中化為具有牡丹特色的身體技巧,這即是「牡丹身體」的第一個層次。
成為一個牡丹人
《bulabulay mun?》的牡丹身體由當地古調蘊化而來,但學唱〈e ne lja〉的過程卻很漫長,「很多人以為唱歌對我們來說so easy,但這次很辛苦。」巴魯笑著說,原來南、北排灣即便語源相同,彼此仍有發音歧異,牡丹語中有個極難掌握的喉音,在練唱過程中屢被當地耆老糾正,這些指導的背後,也隱含著期望。
不同於一般田調團隊,舞團在進入牡丹部落學習前,先邀請了王曉慧老師教唱〈e nelja〉,習得基本的唱法後挑了個好日子,帶上小米酒、吉拿富(cinavu)、阿拜(a-bai),彷彿要下聘那般到牡丹求教,這是一種文化習慣,排灣族人要向他人請益時,帶的是酒,是美食,還有滿滿的誠意,舞者們不是一張白紙進部落學習,而是先做好功課,再讓耆老們修整細節,套句路之的講法:「我要進去讓老人家罵,他們如果開始唸你,表示對你有信任與期待。」
藝術能做的事
有趣的是經過長時間相處,舞團也與牡丹部落培養出感情來,年初拍攝舞蹈電影時,老人家突然忘了〈e ne lja〉要從哪兒唱起,反倒是年輕舞者們幫忙提了詞,《bulabulaymun?》在屏東演藝廳的首演場,vuvu們更組團包了遊覽車前去欣賞,演後直說大家「越來越像牡丹人了。」
巴魯坦言一開始很害怕去編創歷史事件,聽了許多牡丹人的心聲,也讀了相關的資料,慢慢發現「誤解」才是整個事件的關鍵,牡丹人當年只是想要守護自己的家園,怎奈在沒有話語權的狀況下,所有的文字紀錄都將之描繪成了野蠻人,因此路之與巴魯選擇用藝術來說服世人,藉由這花了三年時間尋得的牡丹身體,破除歷史加諸在族人身上的野蠻之名。
「bulabulay mun?」是南排灣的問候語「你們好嗎?」也是編舞家對牡丹社事件所有關係人的溫柔,這場發生在1874年的戰爭,百多年後已無法得知孰是孰非,任何爭辯也都顯得蒼白,我們可以做的是輕輕地問候,藉由藝術深深關照所有人的內心,破除刻板印象,讓彼此愈來愈靠近。